于腐败中诞生的希望之花

【锅包肉only】我有故人,他似冬霜(1)忆往昔

      如果多年之后,我还在这个世上,我会记得这样的一个午后——冰城的微风将道台府的一砖一瓦细细涂抹,阳光铺陈在高低起伏的阶梯上,每一级台阶都闪动着金色的光泽。一切都很美好,像是梦境里面一样。

      我无聊地站在墙边,数了路过的三十八个侍女,其中有二十一个戴着银簪子,有十个戴着木簪子,剩下的七个人很阔气地戴了一套金头面——她们是我母亲房里的贴身婢女。

      “大姑娘,你怎么躲在这里?”有人发现了我,便一脸惊讶地问。

      “嘘!小声!”我赶紧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。等人走过去了,我又从草丛里出来。

      “怎么还没有来?”我嘴里小声嘀咕着,然后扒着花园里的假石探头探脑,简直可以用望眼欲穿来形容。

       我在等我妹妹杜清梦,她一刻钟前替我回房拿日记本,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来。这下子我就有些慌乱了,唯恐她被母亲抓到。她被抓到了其实还不算什么,顶多是被说几句,但我的日记本被发现了的话,那可就不一样了。且不说书被撕了烧了,我还得被罚着去抄《女戒》。

       母亲之前还骂我:“你写了些什么东西?反了天了,一个小姐居然想着这些事!”

       什么事?我越想越委屈。无非是摘抄一些官宦小姐和落魄书生的爱情故事嘛,人家汤显祖写了以后排成了戏,您不看得挺起劲嘛,怎么到了我这里就……哼!

      “姐,姐!”

     “可算来了!”我大喜过望,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清梦手中的本子。哪知我刚摸到本子还没捂热乎呢,一个声音就在我们身后响起来了:“清嘉!清梦!你们在干什么?给我过来!”

      我听这声音,双手立马就是一个哆嗦,本子直接掉在了地上。这个声音,怎么那么像母亲的?

      清梦脸色一变,我转身,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表情僵硬在脸上。

      看着母亲带着一脸怒色朝我们走来,清梦用手肘戳了戳我:“姐,现在我们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“你是抄书抄傻了。什么怎么办,就跟以前一样办,”我也戳了戳她,“不逃,等着挨罚吗?好了,听我的,我数三声,我们就分头跑。三、二……”

      母亲离我们越来越近,我和清梦对视一眼,然后默契地各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 “一!”

      我立刻弯下腰捞起地上的本子,然后把花盆底鞋一脱,脚底抹油似的撒腿就跑,也顾不上母亲会不会生气了。此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“要完!”

     “这下惨了,”清梦在我身后跑着,一边跑一边小声朝我笑,“不管怎样,我们都要挨打了。你是跑得快,没看见刚才母亲那气急败坏的样子——姐,这回谁都救不了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 “挨打就挨打,明日挨打,不比今日挨打好吗?”我跑得直喘气,但还是大声回应。

      我们一起跑到了大堂外的一个岔路口。按上几次的惯例,我跑左边,清梦跑右边,这样母亲就不知道该捉谁了。不过今日清梦主动要求跑左边,据她的话说,是因为母亲总是先抓右边,这就导致每次都是她先挨打。

     “这有什么区别吗?我后来不也挨了打?”

     “今天是你让我去拿日记本的,不然我也不会摊上你这点事了。”清梦双手叉腰,十分理直气壮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  我对这个妹妹一向是拿她没辙。她生得可爱,一双笑眼十分讨喜,也会说俏皮话,因此时常惹得那些俄国贵妇咯咯直笑。她是母亲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小娃娃,出生时还没个巴掌大呢,很得人疼,所以我干脆就依了她。

     “好吧好吧,你跑左边,”我说,“今天就让我先挨打吧,反正你也是要被抓住的。”

      我们在岔路口分开。我在浓密的绿荫里穿梭,阳光透过枝叶轻盈地降落在鹅卵石地上,勾勒出一个个的小亮块,就像碎金子一样。我放缓脚步,然后将手伸到亮光处。阳光照在我的手上,很温暖很舒服,像春天一样。

      春天啊……我不由得有些惆怅起来。道台府里似乎是没有春天,入了夏转眼是冬,冬季过后又是夏天。没有绚烂的桃花,也没有青翠堆烟的杨柳,这还是春天吗?

      我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,发现没有人追来后便停下脚步,准备找一个墙头度过下午。

      我在这个清静的地方寻了一棵好攀爬的大树,然后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。如果母亲看到我这样子,怕是要震惊得昏厥过去。唉,就算是罚我抄书也没用,我的性格一时也没办法改过来了。

      我的父亲是杂官出身,什么官都做过,江南江北随处跑。我母亲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,偏生看中了我父亲,成婚以后也是跟着父亲去到各地。我和我妹妹两个人没人管,天天和家丁的孩子到外面去疯跑,上山打野鸡下河摸鱼,无所不好。

      等父亲的官职稳定下来了,他们才发现:“这是怎么啦?怎么没个格格样子在外面瞎跑?”然后就罚我们抄书。可我们就算是把手抄断,哭成一团,也没能如他们的意愿变得文静淑雅。

      我坐在一棵粗壮的树枝上,细细地翻看我抄录的那些戏文。什么“梦短梦长俱是梦,年来年去是何年”,什么“不到园林,怎知春色如许”,我都抄了下来,虽不是很懂其意,但觉得很美。

      偶尔有风飘进枝叶的缝隙,吹起一树枝叶,发出“沙沙”声响,带走了在我耳边乱飞的飞虫,也带来了我的好心情。我翻着翻着,突然觉得不对劲。这本子,怎么散了?

     “哎呀,糟糕!”

      风把几页纸从本子中卷起,然后飘飘悠悠地向着不远处的雕梁屋子飞去。我顿时急了,正要下树去追,却突然听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。

     “这是什么?……‘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’?”这声音入耳时清朗温润,又在温润中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,听得人很舒服。

     “哎,”我慌张起来了,“他在念戏文!”于是我扒开树叶向着树下探头,大声说:“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动,你、你怎么把别人写在纸上的东西念出来了?”

      树下站了一个颀长的身影。来人一身香槟色礼服,看起来很优雅很庄重,倒像是俄国那边的衣服式样。听见我说话,来人抬起头仰望我,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。他额前的墨发被风吹起,一对金色的眼睛很亮,像是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。

     “抱歉,”他似乎对我坐在树上的举动感到诧异,但还是微笑着扬了扬手上的几页纸,“我不知道这是您写的,它们是被风吹过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我捻了捻裙角,感到几分尴尬,同时又暗自懊恼刚才的无礼,脸上便有些发起烧了。那个年轻人将那几页纸放到树下的石桌上,然后退后几步,很礼貌的姿态。

      我低着头看他,好奇道:“你是什么人,我怎么没见过你?”

      他将右手放在胸前,然后冲我微微倾身,行了一个那些西洋人的礼。“在下郭保友,是道台府新来的外交使。”

      外交使?我看着他的脸,很惊讶。他看起来也不过才二十岁上下,就可以去和那些心怀鬼胎的外国洋人周旋了么?真厉害啊。其实道台府里面不乏留过洋、回国来和外国人交涉的年轻外交使,可到了正式场合,大多数人就是无用的花架子。

      好笑么,不好笑的。国家出钱送他们去学习西洋的知识,他们却是在外面吃喝玩乐,潇洒得很。

      不过他看起来很有礼貌,很稳重,长得像是俄国人和中国人的孩子,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表现呢。我暗暗记住了“郭保友”这个名字,然后对他说:“我是道台大人的女儿……”我想到洋人那些礼仪,又补充了一句:“我叫杜清嘉。”

      “原来是杜大小姐么……方才失礼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我撩起裙角从树枝上一跃而下,刚好就落在郭保友的面前。“没有没有,”我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表明自己不在意那些繁琐的礼仪,“要说失礼的人也该是我——这里是什么地方?我还从来没来过这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郭保友告诉我:“是会洋厅,专门会见外国人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我侧过头去,眯着眼打量那雕梁画栋,突然有些感慨,但又不知道要感慨什么,便应道:“哦,哦,原来是会洋厅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气氛因为我的搭话,一下子缓和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我突然有了一股想和这位年轻外交官说话的冲动,于是我主动问他:“啊对了,你是第一次来冰城吗?我和你说,冰城哪都好,就是太冷了一些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郭保友摇了摇头。“不,我是哈尔滨人。”

      “啊,是么?你看起来真不像一个哈尔滨人啊。”我看着他的礼服说。

      “我……”郭保友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,像是被什么东西困扰一样。他想了半天,才迟疑地跟我说:“我穿着这身礼服,是因为我是为了迎合俄国人而存在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这话很惊人,把我吓了一跳。好奇怪的人,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,他怎么会这么想呢?还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呀!我瞪大眼睛看着他,正准备要出声反驳他,就瞥见了他有些无奈、难过的表情,于是到嘴边的话就被我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虽然不知道其中缘故,但在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插嘴,我可干不出来。于是我不说话,郭保友也不说话,我俩四目相对,很快又各自移开视线。

      太尴尬了。

      我抿了抿嘴,决定先开口来打破这份沉默。

     “别这么说啊。”我一屁股坐到石凳子上,然后大力拍了拍桌子。郭保友瞅了我一会,便走到我对面坐下。这个时候他很安静,像是一个早熟的孩子,不得已才穿着大人的衣裳步入社交场。

      我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石桌光滑的桌面,斟酌着把从英语老师那里学的东西传达给郭保友:“没有人会是谁的附属品,郭保友。虽然哈尔滨现在不是什么太平地方,霍尔瓦特那个糟老头子也天天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昂装土皇帝,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都会消失的。”

     “你是不是不喜欢当外交使?可是、可是你也不该那么想啊,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存在的意义,这还是我的英语老师说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郭保友看着我的脸,我看着他,然后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:“您不适合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呢。”

      我绷得紧紧的脸因为他这一笑马上就破功。我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,对他说:“我平日里没个正经,从来不说这种话。我就是想开导开导你啦。怎么样,现在想通了些么?”

     “是,谢谢您的开导。不过……我可从来没想过喜欢不喜欢的问题,当外交使似乎就是我的使命呢。”

     “你说话我是真的听不懂。”我真心实意地说。

      郭保友笑了,他抬手半掩唇,像是要遮盖笑意。“不过我很好奇,是谁告诉您霍尔瓦特是个糟老头子?”

     “这还需要别人告诉我吗?”我把脸一抹,然后将手指弯曲成两个圈放在眼睛前充当眼镜,摆出一个刻薄的表情。那时的我很热衷于模仿别人,尤其是在道台府众人面前作威作福的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霍尔瓦特。

     “我看见的——大胡子,眯缝眼,尖酸刻薄,就是一个糟老头子。”

      郭保友无奈地看着我。“您真是……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啊。”

      我不满地抗议:“谁是孩子?我已经十五岁了!……”

      我坐在石桌边和郭保友聊了一会天。和他谈天是很有趣很舒服的,他懂得很多,知道俄国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,也知道莫斯科人在冬天大雪堆积时会干些什么。除开他偶尔打几句官腔让我不高兴外,其余的都很好。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郭保友虽然看起来稳重,但却还有一丝初入世的懵懂。

     “您的名字是清嘉吗?哪个清,哪个嘉?”

      我翻了翻日记本,然后指了一句词给他看。“这个——柳永的《望海潮》。‘重湖叠巘清嘉,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’。”

      郭保友垂着眼看,嘴里小声地重复了几遍。半晌,他告诉我:“很美的意境。”

     “我也这么觉得,”我喜滋滋地说,“我叫清嘉,我妹妹叫清梦、清云、清……”

     “清嘉!你躲到哪里去了?”是母亲的声音,伴随着婢女纷乱的脚步声和清梦的干嚎。我变了脸色,手忙脚乱将日记本往袖子里一塞就准备跑路。刚跑了几步,我又折返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郭保友正准备离开,见我回来便吃了一惊。“您还有事吗?”

     “你是新来的,我和你说,道台府的人都很和善的,”我交代他,“郑大厨昨天做的锅包肉很好吃,你一定不能错过啊!还有……”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,像是在扯奶娘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。

      不过郭保友似乎很有耐心,他就那么站着听我说了半天。说完那些话后,我还嫌不够有诚意,一点也体现不出我的热心肠。于是我冲他招招手。

     “郭保友,明天见!”

      郭保友此时站的位置已经没有了树的阴影,倾泄的阳光笼罩着他,使他的整张脸看起来十分柔和。郭保友闻言,先是睁大了眼睛,呆呆的像个石雕。但过了一会,他弯起了好看的眉毛,朝我颔首,微笑,彬彬有礼。

     “……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  我看着他,突然间就记起了冬春之交的冰城。那梅花枝头微微融化的冰霜,也不过像这笑容一般,清冷,却隐隐透出温暖的生机。

     多年之后,我已不在冰城而在千里之外,却依然在细细回想这个微笑。我忍不住假设,如果我没有答应妹妹的要求,后来会怎样?这个问题伴随了我很多年,我依然找不到答案。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,我对于当初的决定,是感到庆幸且感激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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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渣了,我真是越来越渣了(落泪)写得好平淡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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